剑出有名

第十九章 决心立少爷换新貌,风波起生面替旧颜


半日劳心憔悴,少年傀儡般讷讷回到相府,方一踏入正门便教下人拥了上来。

 

“小少爷您可算回来了,老爷都在书房等您一晌了。”

 

迎他的是老管家赵适,身后跟着两位年纪尚轻的家奴,范安颜记得,在沈瞿被寄养前,范仲仁安排给他的侍读正是这二位。

 

范安颜心中咯噔一声,望着日头,才发现如今午时已过,早上未去晨省也便算了,这下连午膳也不见人,亲爹恐怕又得扒他一层皮。

 

赵适瞧见少年呆滞的目光终于流露出一丝惧色,连忙凑近压低声音道:

 

“老爷脸色不大妙,小少爷紧着些言语。”

 

本就忐忑的范安颜咽下一口唾沫,点头:

 

“多谢赵叔提醒。”

 

话音未落,便见赵适面色微变,少年扭头望去,正撞见黑着脸负手立在回廊尽处的范仲仁,颤着声唤:

 

“爹。”

 

范仲仁淡淡瞥一眼赵适,见人灰溜溜带着下人退到远处忙碌,才皮笑肉不笑地对那两股战战的少年讽道:

 

“倒还知道自己有个爹。”

 

前有昨日家法之威,后有今日诛心之痛,范安颜这三年养出来的少爷习气早被磨尽,此刻面对怒气正盛的一家之主,唯唯诺诺不敢妄言。范丞相没空跟儿子干耗,阔袖一甩,转身消失在了回廊拐角,只留一句震慑心魂的冷喝在空中徘徊。

 

“滚过来跟着。”

 

范安颜如小鸡崽儿般碎步赶上,待得男人于太师椅中无声落座,晾了他足半盏茶的功夫,少年才想起跪下。

 

“安儿……安儿白日去了师……沈先生的院落请罪,忘记给父亲请安,也错过了午膳,安儿知错。”

 

一句“沈先生”,已足令范相推演出儿子的交涉结果,男人并未急着处置孩子。

 

“既然清之不肯原谅,你当另作谋划。清之为你引荐了一位新教习,明日便至,跟他好好学,不可再同往日那般任性妄为,懒散度日,此后为父也会按家规对你严加管教。另外,瞿儿搬去无味居,你身边没个伺候的,便叫文轩、文砚做你的侍读吧。”

 

范安颜难过得紧,却终究长了记性,再不甘也不敢对父亲发脾气,压着性子反驳道:

 

“爹,安儿不想要新教习,孩儿自知愧对师父,不该再有奢求,但您说过,男子汉大丈夫,合该为自己的行为承担后果,所以孩儿想亲自求得师父的原谅,让师父重新收下孩儿。”

 

范仲仁带了三分诧异抬眼将儿子瞧着,片刻吐出一句:“打没白挨。”

 

范安颜以为这是父亲的认同,正要谢恩,又听得:

 

“有志气是好事,但也要审时度势,欠下多那么债,这般空口无凭地去求人,能有什么好结果?”

 

少年本已有些醒悟,经这一点拨,更加清醒。

 

“孩儿明白了,安儿会用行动证明决心。但教习之事……安儿只恐认了新人,就再也换不回旧人了,孩儿不愿换教习。”

 

范仲仁目光深邃,直抵人心:

 

“由不得你。”

 

饶谁见过三年里的范安颜,也不会轻信这样的口头上的豪言壮语。

 

父子二人本就短于沟通,此话一出,少年更觉父亲不可理喻,换做从前,他怕是会同读过信那般扭头就走,如今迫于家法淫威,不敢放肆,只抿着唇不言语。

 

范相不若帝王日理万机,亦绝不清闲,便是教子也断无长久的耐心,见人脖颈一仰打定主意装葫芦,漠然一声冷笑,从矮桌边的玉瓶中抽出一根全新的藤条,掂在手里试了试重量,朝墙边放书的木架抬抬下巴:

 

“案边撑着。”

 

“爹!您怎的不讲道理!”

 

范安颜不知怎么两三句话又落到这般田地,只知路都走不稳的自己断挨不住这些,急得直唤。

 

男人紧蹙的浓眉不见丝毫舒展:

 

“为父再问你一遍,应是不应?”

 

范安颜下意识捏紧腰间束带:

 

“安儿不要!”

 

范仲仁似是意料之中:

 

“三个数,若撑不好,为父可要叫人来帮你了。”

 

范安颜警惕地左顾右盼,看得范仲仁心内好笑,面上仍是不肯退让地板着脸,合掌道:“来人。”

 

见门口有下人应声,少年瞬间绷紧身子,一边宽衣一边拦住父亲的后续命令:

 

“别,别,我撑。”

 

未多废话,范仲仁便提着家规招呼上来。玉瓶底部盛有白酒,甩在未愈的伤口上更添一分惨烈,最初几下范安颜尚能咬牙强捱,不出十数,新伤叠在未见好转的旧痕上,疼得少年扒着木架边缘生生扭了半圈儿试图躲开身后的毒蛇。

 

范仲仁也不怒,只幽幽道:

 

“你尽管折腾,这架上的书掉下来一卷,你便手誊一卷。”

 

范安颜吓得脸色刷白——抄整本?!这架上的书少说也有四五十,若是真晃倒了书架,他的蹄子怕也不用要了。

 

男人满意地看着双腿颤抖的儿子重新摆好姿势,开口竟还是那句:

 

“应是不应。”

 

范安颜把头埋在手臂下方,断断续续传出粗重的喘息声,唯独不见回话的意思。范相也不惯他毛病,抬手带起风声刺耳,却听又是一轮笞责。

 

与昨日行止鞭那种伤筋动骨力透骨髓的痛不同,家法小杖带来的是尖锐的、顺着皮肤表面直往心尖里钻的疼。范安颜疼得无依无靠,不可抑制地回想起住在无味居的日子,沈清之待人虽淡,却并不冷漠,他伤了痛了,男人的关心总如细水无声绵延。一想到沈清之,少年心中更加酸涩,忍不住抠紧了木板边缘。

 

范安颜越熬越绝望,他知道这场教责没有数目,尽头唯有两个字——屈服。

 

如今父亲动了真格,他连躲都不敢,更别提逃。可他越在家中受苦,就越害怕失去师父,更不敢应承。心急之下,竟逼出泪来。

 

范相听见水珠砸上大理石的声音,心中微动,手上动作也随之顿住——他太了解自己自家儿子,小崽子居家从来一副刀枪不入的面孔,生怕让人看了笑话,不到绝处断不会落泪。

 

果然,小孩儿发现自己哭出声音之后,立刻死咬着下唇颤抖着肩膀,憋得脸色发青也不肯再吭气。

 

范仲仁轻叹一声:

 

“站起来,看着为父。”

 

终能喘口气的范安颜吃力起身,此刻连羞耻也顾不上,整个人极萎靡地强撑着站姿。

 

“明日辰时一刻,院中候着,若再逃学,为父便开了祠堂,将你欠下的三十五家法连同今日缺席晨省与午膳的过错一并清算。”

 

开祠堂——那便是家中上下皆能来围观了,这对极好面子的小少爷来讲几是不可忍受的责罚。范安颜缓上几息,终于能抬眼看向父亲,即便狼狈,眼里仍是带着三分不屈:

 

“父亲既已有了决断,何须在这儿逼问孩儿的承诺?”

 

相府三个儿子中,也只有范安颜敢且迟钝到当真把范仲仁的放水当恶意,男人好气又好笑,但终归心疼,没跟小崽子一般计较,认下独断专行的罪名,

 

“从前就是对你太过宽纵,大小事宜都由着你,惯出这副性子。今日你既知为父的决断,便下去好生准备,不得违逆。”

 

范安颜心知他这未及冠的小细胳膊拧不过一国之相翻云覆雨的粗壮大腿,对着空气干哼一声,带着最后的尊严一步一瘸地离开了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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