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出有名

第二十章 范安颜两顾无味居,沈清之再拒殷勤意  


忍痛蹭到房中,范安颜叫侍读翻箱倒柜将之前练武、读书的一应器具统统摆到面上,自己则站在书案前撸起袖子列了一篇追师策,囊括弥补过失的训练计划以及抵御新师父的抗争谋略。

 

“少爷,您要的东西都在这儿了。”

 

文轩凑近提笔写字的范安颜,小心开口。少年停笔抬眼,拿起地上的绑腿,又指着稍薄的两片对文砚道:

 

“帮我把束腕系好。”

 

文砚提起束腕才发现这对看似轻薄的布片里装了铁砂,再望向自家面色苍白的小少爷,搔首踟蹰道:

 

“少爷,此物甚重,您身上的伤还没好,不修养便罢,万不能再加重量了。”

 

这本就是从前习武时沈清之为他量身定制的用具,范安颜曾深受其苦,自是知道此中厉害,然他亦细细估量过,自己身负沈清之的内力,筋骨远胜从前,执意加码固难熬些,却不至伤及根本。

 

若他此刻还是沈清之的徒弟,男人的要求只高不低。

 

是以少年轻轻摇头:

 

“照做便是。”

 

文砚无奈应承,眼看着上了负重的少爷连提笔都有些颤抖,到底没再吭声。

 

一连写废五张宣纸,范安颜才算适应了手腕的重量,将沈清之定下的例行习字任务完成,工整叠起,又去院中练习扎马打拳,直到晚膳方歇。

 

因为劳作规律,寻常人家习惯一日两餐,过酉不食,而相府里的男丁白日上朝,入夜读书,膳食皆为活计所设,莫说一日三餐,熬至深夜便是四餐也常有之。

 

今日这顿颇为丰盛,本是相爷为给沈清之接风所备,奈何客主抱恙,享不得这些金贵食材,只好便宜了范安颜。

 

出奇地,平素记吃不记打的猪崽子在餐桌上一反常态,菜都只夹眼前的,不敢往远处动筷。范仲仁和范卓颜看在眼里很是欣慰,道是儿子终于懂规矩,并未深究其中原因,只有范兮颜带着三分关切替他夹来他最爱的水晶虾仁。

 

范安颜并非懂了节制,只是因为适才逞强带着束腕写了一个时辰小楷,致使半条手臂酸得提不起筷子,方才收敛。此刻看着碗里多出来的虾仁,少年眼泪汪汪地望向二哥,只见对方回以温柔一笑。

 

餐后,范安颜强拖伤躯完成了自作自受的任务,筋疲力尽平摊在卧榻之上,连稍动手指都十分困难。可出乎意料地,少年那颗自大街上撞见沈清之便一直忐忑不安的心脏似被无形手掌轻挲安抚,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宁静与满足——或许这就是父亲常说的充实感,满头大汗的少年闭着眼睛想。

 

只是这般充实也未能让他“被动”入睡,身上不可忽略的酸痛和稍有压迫即被唤起的笞伤时刻折磨着他的神经,沈清之那云淡风轻的“举步维艰”四个大字更是他脑中挥之不去的梦魇。

 

白日的情景一幕幕闪过,莫名定格在男人抬起茶杯又放下的画面上,范安颜突然意识到那份欲行复止或许是因为茶水已凉——他被逐后,师父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都没有,余勇大大咧咧瞧着就不像会照顾人的,沈瞿倒是有几分细腻,奈何他在沈清之面前连头都不敢抬,男人一个咳嗽都能低头反省半天,要他主动凑上去献殷勤,不如指望石头开花,范仲仁贪污。

 

一念至此,范安颜立刻摸索起身,亲自去柴房烧上一壶热水,泡碗滚茶,捧往无味居。路途磕绊颠簸,颤抖的双臂端不稳茶杯,溅到皮肤的滚烫茶水也比不上他心疼师父的炽热真心,他不怕疼,只怕这浅浅一盏凉在风中。

 

入院未见人影,范安颜行至深处方在烛影昏暗的北屋找到沈清之。屋内没有任何装饰,只放了三个无名牌位,夜间颇显阴森。沈清之一袭青衫长跪于正中,一动不动宛若雕像。男人虽跪着,少年却仿佛在那笔挺的脊梁中看见了一抹不屈的魂魄。

 

这幅画面太过震撼,以至于范安颜愣在原地神游许久,才想起来意。

 

“师……”他自以为已经适应了改口,可在这熟悉的院落中,诡异的氛围下,终是骗不过自己的心,总要惹出点儿骚味儿才肯安分,“先生,安儿给您带了热茶。”

 

他没说旁的,因为沈清之不会不懂。

 

沈清之听得懂,却没有回应。

 

范安颜见到男人跪牌位时就已料到此行恐将无果,还是硬着头皮开口道:

 

“您这是为何?”

 

沈清之没有回头,但他雕塑般的跪姿出现了微不可察的松动,沙哑中透着虚弱的声音幽幽传来:

 

“与你无干。”

 

范安颜狠狠一颤,端着的茶水也再次随之牺牲些许,水珠已不再烫手,甚至凉意袭人。他抿唇沉默,鼓起勇气跪到男人身边,未竟,便听得:

 

“莫逼我彻底关上这扇门。”

 

范安颜鼻头一酸,胡乱抹去泪花,将茶碗放到身前的地砖上,轻声道:

 

“您大病未愈,应多静养,安儿不孝,不能贴身侍奉。您再厌恶安儿……也莫要与自己身子过不去,茶水放这儿了,安儿告退。”

 

……

 

晨鸡未鸣,余勇就被疼痛叫醒了,他想起昨日沈清之的吩咐,忍着皮肉抻裂的剧痛用胳膊肘撑起身,看着自己被麻绳捆住的双手,犹豫片刻,还是叫醒了睡得正香的沈瞿。

 

沈瞿从前寄人篱下,起得也早,但昨日给余勇上药折腾到很晚,夜里守床时又被突然疼醒把他误认成歹人的余勇打了一拳,致使他迟迟未醒。

 

余勇清醒后惭愧万分,让沈瞿绑了他的双手,才有了眼下这幕。他不想扰人清梦,奈何身负师命耽误不得。

 

少年按时来到正堂,又依照沈清之留下的字条转去内阁,瞧见那尊跪得一丝不苟的雕像,吓得疼也不顾,慌乱并入其中,跪在男人右后方。少年战战兢兢瞄人两眼,看沈清之并无理他的打算,便将心思挪到三块无字牌位上,以分散痛感。

 

余勇在军营里听旁人议论过沈清之的身世——举族被抄,仅仅三块无字牌位怎么能够?

 

“你在想甚?”

 

不知何时,沈清之已经站到少年面前,眉宇间凝着几许愠色。

 

受罚时走神,便是未学过规矩的余勇也会感到心虚,支支吾吾说不出个缘由,本想含糊过去,奈何沈清之不买账。

 

“俺……不是,勇儿在想这几块无字碑应是师爷师奶,您带勇儿跪拜,许是对勇儿的认可。”

 

见人坦白,沈清之面色稍霁,浅笑道:

 

“非也,家父曾训,沈家不纳奸佞之人,昨日收下你,深觉愧对父亲教诲,为师在向先祖忏悔。”

 

霎时间,余勇不见血色的面庞比香炉里的灰烬还难看——他早该想到的,从师父不许他姓沈时就该有预料。

 

少年攥紧双拳,浑身颤抖,他第一次心生退缩,请辞之言憋了很久却是说不出口。

 

沈清之维持着他柔和的笑:

 

“不必难过,旁人怎么看你是旁人的事,人都是偏颇的,你永远拥有证实自己的权利。你向外看,能看见什么?”

 

余勇进来时外面还黑着,如今白昼已至,万物生机焕发,他讷讷回道:

 

“天亮了。”

 

沈清之笑着拍了拍余勇的脑袋:

 

“天不会一直黑着,人也绝非一成不变,我既然应了你这声师父,便会对你负责,为师等着你成为真正的自己。”

 

余勇感觉沈清之只用短短几句话就让他体验了地狱到天堂的全程,身处天堂的少年双目放光,抽着鼻涕,对男人重重点头。

 

“走吧,叫上瞿儿一起用早点,”

 

沈清之一介草民,出入节俭,府内没有下人服侍,早餐只能去街边买。从前范相硬给他塞过一个厨子两个仆役,前日也被沈清之遣回了。

 

男人一回头,就看见不远处立着一个略显落寞的身影。

 

那身影似乎在嘴里念叨了什么,才重振精神向他跑来。

 

“先生,安儿给您和瞿儿……还有勇儿带了早点,放在前院的石桌上了。”

 

沈清之面色平淡,只是声音冷了很多:

 

“沈某无功不受禄,三少爷请回吧。”

 

范安颜咬着嘴唇,辩道:

 

“安儿……安儿想听您的早课,就在门外也行……”

 

沈清之沉默片刻,没有反驳,转而朝身边的少年吩咐道:

 

“罢了,你与瞿儿去用,一炷香后同来堂中上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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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彩蛋:

1. 范安颜离开后,沈清之虽不打算喝,却还是端起茶杯看了一眼,揭开盖子,里面只有几不可见的浅浅一层茶水。

沈清之:送个空杯来是几个意思?


ps:有剑客问,沈清之如何能笑着说出这个恐怖的话。

答:他在笑勇儿的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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