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出有名

第二十四章 范安颜夜投相国寺,沈清之寄情知吾林


范兮颜走后,少年痴傻独坐,一时不知该作何心情。目光无神游荡,落在遍地佛签之上。这份凄零让他想起师父赶他走时风卷残叶的无情,心似枯木的少年傀儡般僵硬地将这些木签收好。

 

不经意间,手指传来刺痛,凑近才发现是毛屑戳进皮肤,范安颜抵着痛感反复摩挲粗糙的字面,回忆起自己秉烛刻字的场景——他从大师那里求来的并不都是平安,若遇其他卦象,少年就会不信命地将上面的字磨掉,然后亲手仿刻“上上签”的字样。

 

他在心中对那崭新的刻痕虔诚许愿——如果神佛有灵,请保佑师父平安归来,倘若渎神有罪,请让弟子来承受签文里的灾难。

 

沈清之走后,他无论做什么都是魂不守舍,只有求签刻字时,才是宁静的。那时他坚信只要诚心祈求就一定可以感动上苍。

 

而现在,范安颜第一次对挽回恩师这件事产生犹豫。如果师父真的厌恶他,自己的出现不过是扰人清静,那他如此执着地赖着不走,到底是为了弥补过错,还是贪恋男人的温暖?就像师父教训余勇时的质问——你所谓的替天行道究竟是大义凌然还是假公济私?

 

彼时他还事不关己地厌恶着,但轮到他自我审判时,又有何分别?

 

人是不是天生就擅长用冠冕堂皇的名义来包装自己内心的丑恶?

 

范安颜知道自己存有私心,可若真让他放下师父……少年攥紧双拳抵在头上,咬牙不让泪水涌出——他只觉心如刀绞。

 

他从未如此刻这般痛恨自己,恨这份自私。

 

若他往日所行所念皆是错,那今后又当如何?

 

范安颜将千根佛签重新挂好,心中忽然生出了一个念想。

 

出家。

 

相国寺的智清大师灵台通透,慈悲为怀,定能为他指点迷津,等他在庙里拔净自己的痴心妄念,所有人都可以解脱了。师父不必再为了自己的死缠烂打而烦恼,父亲不用再为了寻找下家托付自己而头疼,二哥也不会被自己连累受罚了。

 

一念至此,范安颜蹭到案边研墨提笔,潦草书道:安儿深觉罪孽缠身,欲出红尘,见此信时应已至相国寺,勿念。

 

而后他拖着残腿艰难起身,默默去柴房找了一根长棍做拐杖——范安颜知道自己的二哥只是一介文人,仅会的点穴缓痛之法还是前些年沈清之所授,对接骨疗伤之事其实一窍不通,也就没提自己的断腿让人难做。

 

少年路过正房时见内烛火通明,便知父亲尚未休息,连忙绕路相避。由于三少爷经常深夜偷溜,墙边守卫早已见怪不怪,只隐在暗中看着一只似猪黑影从狗洞钻出,而后叫来不远处的手下轮岗,自己则飞速赶去正房禀报。

 

是夜五月初三,头顶弦月如弓,远眺万里无云,可见繁星漫天。范安颜踉跄独行于前往相国寺的路上。这条路他在沈清之出征的夜晚走过上千次,却无一次有今日心境。

 

夜风如萤扑愁面,残月似钩牵断肠。少年蹒跚着路过无味居,不见光影,想是人已安歇,暗道一声“保重”,复又一瘸一拐地渐行渐远。

 

无味居后有一竹林,为前朝于尚书祖上所植,代代养护,后来于家人丁凋敝,家道中落,抵给范仲仁,又被范仲仁转赠沈清之。

 

沈清之甚爱竹,欣然接纳,取名“知吾林”。

 

范安颜取道林边小径,忽见竹叶纷飞,屏息凝神,遥闻琴音飘渺,如泣如诉,渐渐失了心神,双腿不受控制地朝林中跛行而去。

 

就在范安颜踏入竹林那一刻,智清大师在相国寺内望着茫茫夜空,轻叹一声。对身边弟子道:

 

“要变天了。”

 

林中,忙碌一整日的沈清之总算得闲,于月下抚琴独坐,聊抒胸内积郁。正入情时,忽见面前竹枝摇曳,本能以为是敌人,立即停指止音,紧盯着动静来向。窸窸窣窣许久,竹影间隙中跌跌撞撞钻出一只狼狈的“野猪”。

 

沈清之本有些恼这小崽子的阴魂不散,可当他看见范安颜一身树叶,满面清泪,还瘸着一条腿扑倒在他身前时,那点儿不值一提的烦扰也被担忧占尽了。

 

侧耳听脚步时,他知来者是个瘸子,没想到竟是这小家伙,也不知如何弄成这般。男人默默起身走到范安颜旁侧,见人惊慌得手脚并用挣扎,一把按在腰上轻喝:

 

“别动。”

 

手下的身子果然消停下来,隔着布料都有些刺骨的冰凉手指顺着大腿一路摸到脚踝,沈清之听见范安颜忽然轻嘶出声,即知源处,稍一用劲,脱臼的踝骨立时归位。

 

拖着这种伤从相府走来——小崽子还真是知道如何挑人心火。

 

可他又见小孩儿涕泗横流的面庞,心道是这两日的冷落罚得重了些,也难免有些心软,便只淡淡道:

 

“知道疼就少乱跑。”

 

范安颜在皎洁月光下静静望着沈清之棱角分明的清冷侧脸,眼泪愈流愈汹。明明这才是被自己伤得最深,最该袖手旁观的人,可他却是唯一一个把自己的安危放在首位,不求任何感激,无声无息为他接续断肢的人。

 

“不是,安儿不疼。”

 

范安颜觉得自己没资格在沈清之面前哭,遂手忙脚乱抹去泪水,可惜情绪上来根本不受控制,簌簌不止。

 

此种行为落在沈清之眼底,不过懦弱而已。

 

“不疼还哭。”

 

心怀愧疚的范安颜并非为自己而流泪,听见这话难免有些委屈:

 

“安儿没想哭的,只是不知为何,从远处听见您的琴声开始就控制不住感到绝望。那中绝望就像……”少年忽然停下,似乎在寻找词汇来形容胸中这股压抑的情绪,片刻方道,“就像是在百舸之中逆流而进,又像在深林中孤立无援,不不不……”

 

范安颜觉得这些都不能精准表达心中所想。

 

“就像锦衣夜行!像尚未长出羽翼的凤凰被当作凡鸟砸死了,就像是……像满身才华的您无处施展,只能在这竹林里弹琴。”

 

少年说完才意识到自己竟在当面评判恩师,实属大不敬,连忙捂嘴。

 

沈清之倒是丝毫不以为忤,反而略显震惊地看着范安颜。

  

许久,他忽然笑了。

 

抄家之后,他就剥夺了自己流泪的权力,若是实在难过,就会独自来林中抚琴自慰,没想到他在这知吾林里等了数年的知音,竟是范安颜。

 

范安颜脸上那收不住的热泪,不是稚子的委屈,而是他沈清之壮志难酬的滚烫热血。

 

男人就这么看着少年赤诚的真心,缓缓道:

 

“音律这一条考验,你已通过,若想拜师学琴,我可以收你。”

 

此后,沈清之静静看着地上挣扎着跪起身的范安颜,却见那孩子目光如火,一字一句道:

 

“不,安儿不要。”

 

男人全然没料到孩子的反应,片刻的恍神,忽听得:

 

“安儿要学您掌握的一切本领,继承您的胸怀与壮志,然后用余生来执行。”


————

很多剑客问更新时间,这个最近没办法确定,只能说尽量一周一篇,但是后面忙起来也实在无法保证。


评论(146)

热度(1060)

  1. 共15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