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出有名

第二十三章 违家规兄长探伤员,晓隐秘幼弟见人心


见了范兮颜脖子上的伤口,屋内少年的神气瞬间干瘪下去,顾不上一身伤痛,连滚带爬翻下地,单腿蹦到人身边检查伤势。

 

“哥没事,别怕。”

 

范兮颜看人一脸自责,温和地笑着拍了拍弟弟的脑袋。只是不知因为划伤还是别的什么,范兮颜气色很差,连带着笑意也有些苍白。

 

“范仲仁叫你来的?”

 

这称呼把范兮颜听得一愣,随机板起脸道:

 

“不可无礼。”

 

范安颜暗自撇了撇嘴,但碍于这命令来自于刚被他误伤的二哥,他也没顶嘴。

 

“是爹叫你来当说客?”

 

范兮颜摇摇头,弯曲着食指往人额头轻轻一点。

 

“非也,我自己来的。喏——”范兮颜把手中的食盒推到弟弟面前,“两餐都不现身,怎么,这是想成仙?”

 

范安颜都没打开,闻着味儿就能知道里面都是自己爱吃的,于是连忙把头别到一旁,别扭道:

 

“我就是成仙飞走了也不会有人知道。”

 

范兮颜闻言浅笑出声,把人惹得面红耳赤,

 

“你笑我!”

 

范兮颜无辜地眨巴眨巴眼,捏着弟弟的脸道:

 

“谁叫我们安儿这么可爱。”

 

范安颜咬牙切齿地任由范兮颜揉捏,恨不得把刚才乱扔东西的自己掐死,否则哪会理亏到接受这种屈辱。

 

“哥,我刚赶走了爹的侍卫,他定是回话去了,说不定一会儿还要来人,你快把这些拿走,不然爹知道了又要罚你。”

 

范家家规有云,非因公务而废食者,过时不候,禁食一日。

 

若被抓住偷吃,禁食时间加长不说,帮凶也免不得连坐。向范安颜这样经常绝食抗议的,饿上一日纯属家常便饭,范仲仁都懒得置气,直接断粮了事。

 

“罚就罚,哥不怕,但你身子本就有伤,再饿两日真要坐病。你啊,这次也闹得太大了些。”

 

范安颜知道兄长是在责备自己第二顿也没去的事儿——按规矩,绝食的子弟若想一日后能顺利吃上饭,就必须余下每餐都在桌旁乖乖跪好远远看着,否则刑期便要延长一日。按范安颜的任性行径,晚膳未至,便是旷了两顿。

 

范兮颜见人仍旧不动,只好把餐盒打开,端起盘子亲自喂人。

 

少年刚想拒绝,却被兄长一句“吃了才原谅你”给噎了回去。

 

范安颜自知反抗不过,便夺过食盒狼吞虎咽起来。

 

“慢点儿。”

 

范兮颜轻喝,少年却只顾埋头苦吃——既然只能如此,至少要在被发现前把二哥敷衍走。

 

二公子怎么不懂弟弟心意,他也不急着阻拦,只是幽幽开口:

 

“安儿,你是不是又和爹置气了?”

 

范安颜扒饭的动作果然停滞。

 

“没有。”

 

范兮颜也不理会,自顾道:

 

“爹对你真的很好,或许你们之间有什么误会。”

 

少年嘴里塞满了饭,但是在等不及咽下去再反驳,囫囵骂着:

 

“他他#¥%妈要是算吼,我¥#¥奈奈的¥%%咳……咳……”

 

没两句,他就把脸呛成了紫色,范兮颜无奈在旁喂水顺背,直到弟弟咳声渐息,才垂着眸,轻声道:

 

“安儿,其实我很羡慕你。”

 

范安颜以为自己听错了,转头呆呆瞅着范兮颜。

 

“有些事,爹不让我们说……毕竟不太光彩,但我觉得如果一直这样瞒着你,对你不公平。”

 

少年瞪大眼睛看着哥哥,他长这么大竟都不知道自己家里还有秘辛。

 

范兮颜深吸口气,似是花了很大力气才开口:

 

“母亲虽然体弱,但其实并无伤病,按理你不该与我和大哥相差十余岁。是我的生母秦氏不甘人下,暗中用药,才致使母亲迟迟无法怀孕。”

 

这消息过于震撼,让范安颜有些发懵,他甚至不知该作何反应,反而有些呆傻地问了一个与内容毫无关系的问题,似乎在回避什么:

 

“既然爹不让说,二哥又是如何得知?”

 

范兮颜轻轻攥了攥拳,苦笑道:

 

“是他在用烙铁给我和大哥烙字前,亲口讲的。”

 

烙铁?!范安颜吓得捂住了嘴,手指仍旧微微颤抖,反把范兮颜衬得很平静。

 

“父亲真的很爱母亲,他知道真相后,发疯般地报复秦氏。但秦氏无论经受怎样的折磨,都只是肆无忌惮地笑,中邪般一遍遍喊,‘我得不到的,谁也别想得到’。那笑声几乎能从地牢里传到地面,路过的下人都不敢逗留。”

 

“他被秦氏死不悔改的态度气红了眼,用尽酷刑,终于发现了能让秦氏害怕的惩罚。”

 

范安颜看见哥哥的拳头又缩紧了一些,一股不安蓦地升起,下意识把手搭在范兮颜的手背上。

 

范安颜见状,朝弟弟挤出一抹凄惨的笑。

 

“你没猜错,父亲发现秦氏什么都不在乎,但竟然是爱我和大哥的。于是……他就把我们也锁在地牢,日日折磨。”

 

“后来秦氏终于不堪重刑,不久人世,但父亲却认为秦氏没有还清对母亲的罪孽,于是当着她的面,在我和哥哥身上,各烙了一个罪字。并告诉她,就算你死了,你的罪孽也不会消失,更不会被原谅。那年我十岁,大哥十二。我们都想不通,被人爱着究竟是幸运还是悲哀。”

 

如果秦氏不爱他们,他们就不用经历这样的折磨,可如果秦氏不爱他们,这世上还会有谁在意他们的感受?

 

“此后,我们背着这个罪字,又在相府活了三年,过着牲畜的生活——那时我们稍有不慎就会招徕毒打,他打我们很少用人的工具。”

 

范安颜静静听着,他能从哥哥的用词中,听出深深的绝望。

 

“直到你出生,父亲喜怒不定的性子仿佛忽然变了,他终于接纳了母亲的祈求,不再折磨我们,非但如此,他还在一日深夜跪在我床边道歉,次日便找人将我们身上的烙印剜了。”

 

“自那以后,他收敛了所有戾气,甚至说要将我们视作嫡子以为补偿。我和大哥根本不敢当真,只想着学够本领逃出他的势力范围,于是‘忍辱负重’地受教。没想到,他竟真的如约教了我们十余年,如天下所有的严父一般,恩威并继。仿佛儿时地狱般的回忆只是一场噩梦。”

 

范安颜生在相府,虽然顽劣任性,自以为参透一切,却终归只是个没见过世面的稚子,听这一段,好像在听异族传闻一般。

 

“不可能,爹对你们明明那么器重……”

 

范兮颜看着弟弟的反应,竟是柔和地笑了:

 

“怎么,还想验明正身?”

 

范安颜毫不犹豫点头,上去就要扒人衣服,却被对方抬手挡住:

 

“也可,但不能白与你看,先乖乖让我给你上药。”

 

原来竟在这儿等着他!少年气鼓鼓地哼了一声。

 

若是往常,范安颜绝不会让自己的伤口叫范家人轻易看去,可现在他已经完全被范兮颜的讲述带入了那场灾难之中,迫不及待地想要了解往事的全貌,于是二话没说,乖乖解了亵衣趴在榻上。

 

范兮颜失笑摇头,拿出一瓶软膏在少年花样百出的伤口附近谨慎涂抹。

 

片刻的沉默,范安颜闷声开口:

 

“你们……就这么轻易原谅了他?”

 

范兮颜动作稍滞,轻声道:

 

“原谅算不上,我只是不想恨他。我看腻了凡人被仇恨支配的妖魔模样,不想也变成那般。我想,既然来到这红尘间,总要去美好的地方瞧一瞧。上苍怜悯,在你到来后还我们自由,我就不该再用仇恨自缚手脚辜负了它。至于大哥——我无权透露他的想法,若想知道便亲自去问吧。”

 

范安颜从前觉得二哥是家中最软弱的,甘心屈服于爹和大哥的暴政,连自己这样的混账都能欺负到他头上,不曾想,这不过是人家历经千帆的温柔罢了。

 

“既然你想得如此明白,为何还要执意入仕?你明明不喜欢官场争斗。”

 

范兮颜笑道:

 

“这是另外的原因,今日不能告诉你。”

 

范安颜对哥哥的尊敬拔了一节,范兮颜不肯说,他就不会再问,转移话题道:

 

“可是……父亲想要补偿你们,与对我一视同仁冲突吗?”

 

范兮颜轻叹一声。

 

“这又是另一件事了。你还记不记得自己小时候其实挨过几次家法,还挺惨的。”

 

范安颜很努力地调动着自己被司马炎打得空空如也的脑子,可惜仍旧未能忆起。

 

范兮颜看着弟弟摇头的呆萌模样,明媚地笑了。

 

“记吃不记打的小傻猪。”

 

就在范安颜生气的准备阶段,范兮颜很识趣地牵着话题继续道:

 

“你小时候淘气上树,爹不顾我们的求情,请出家法重责你。不成想你的伤倒是好得快,母亲却为此大病一场。此后凡见你受伤,母亲就会连日卧床,父亲几次尝试都是如此,终不敢再动手,可你又……不大听话,迫不得已,父亲才将你送至无垢兄那里受教。”

 

竟是如此?

 

不,他不信。

 

“送出去就可以撒手不管了?师父不要我了,他就迫不及待替我找下家,明明就是不想管我这个儿子!”

 

常听老人讲:身在福中不知福,范兮颜今日算是彻底见识了。

 

“你若不信,便说今日,若没有父亲暗中保护,你如何能从司马炎手下全身而退?”

 

范安颜不服:

 

“他敢真打死我?”

 

倒是不傻,范兮颜笑。

 

“罢,这件事先不提,往远讲,你不想倚靠相府供养,自己去赌场赚钱的事——你真以为自己是赌神降世,只你一个稳赚不赔?”

 

范安颜腾一下红了脸——二哥怎么什么都知道。

 

范兮颜看得好笑。

 

“就算你有本事,赚得赌场的银子,东家能让你顺利回家?”

 

范安颜沉醉在二哥轻柔的摆弄中,不以为意道:

 

“不然呢,他们开门做生意还想抵赖?”

 

范兮颜敲了一下弟弟未经世事的猪脑。

 

“就你这点儿心眼,若非安乐坊背后是父亲做东,你都不知道死几回了。以后若有机会带你去赌场地窖里看看。”

 

少年虽然面上不屑,心里却知道哥哥既然说了带他去看地窖,自是枳句来巢,空穴来风,绝非捏造,于是没再还嘴。

 

“这不过九牛一毛,等你长大,就会知道父亲到底在背后为你谋划了多少事。”

 

范安颜不想承认自己过去所恨只是因为无知,于是咬牙捶床,恨恨道:

 

“谁用他谋划!他问过我吗?假仁假义!”

 

范兮颜浅笑摇头:

 

“父亲的做法是对是错非我能评判,今日把这些告知于你,只是不想让你糊涂着记错了仇。”

 

范安颜还想骂两句,可一想到身后之人才是受害最深的那个,连范兮颜都可以不恨,他又凭什么。暗自挣扎许久,少年终于小声问道:

 

“哥……你觉得,父亲是个好人吗?”

 

不同于范卓颜和范兮颜早早看尽了世间冷眼,三少爷爱憎分明的青眼里只有好坏两种分类。

 

可范仲仁太复杂了,有人对他感恩戴德,有人对他恨之入骨,有人对他一笑了之。他不知道这个眼神深邃如渊的男人究竟藏了多少秘密。

 

“当朝那些利于民生的措施,十之八九都出自父亲,乱葬岗上堆积的尸骨,亦有十之一二与他相干。他曾是百姓的神,也曾是我与大哥的魔——”

 

说到这儿,范兮颜停顿片刻,他深知若想让自己这个执拗的弟弟认识到人世间的灰色地带绝非一朝一夕的功夫,所以只幽幽道:

 

“我记得,你第一次去杨柳巷的时候,父亲看着你的背影,自顾说了一句话,他说——‘虽然他进了群芳楼,却好歹没去背巷’。”

 

背巷也是寻欢作乐的地方,只是正面接客的是女子,背面却是男子。

 

“我认为这句话也适用于父亲。”

 

他虽然做过鬼,却终究没有放弃人间。

 

范安颜沉默许久,直到上过药的身后被不轻不重地一下拍醒,叫嚣着疼,他才回过神来用惨叫抗议。

 

回头想骂,却见人展开手臂,一副安然待宰的模样。

 

“药伤好了,喏,你想看的。”

 

范安颜静静瞧着那人苍白的面庞,突然摇头道:

 

“现在不想了。抱歉,二哥。”

 

范兮颜如此尊重他,他又怎能轻易揭开哥哥的伤疤。

 

范兮颜没料到从来任性的弟弟竟是这般反应,笑着揉了揉小孩儿已经有些扎手的头发。

 

“那哥走了,好好照顾自己,别再惹一身伤回来,我会心疼。”

 

范兮颜鼻头一酸,连忙别过头去。

 

“嗯,当心些,别让爹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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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情进展比计划慢了一些,为了加快猪崽追师进度,这章已经是正常两章的字数了,剧情信息量较大,希望喜欢的剑客多多评论,你们的每一条认真评论都是剑剑更新的动力(希望少一些纯表情包的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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